我只有一间卧室。只有这间卧室,这十几平米的空间,在租金换来的有效期内,我对它拥有完全的独立的使用权。除了作为卧室,它日常还要额外承担我私人餐厅、书房、茶室、酒吧、影院的功能。现在呢,又一次,因为公司所在大厦的“非必要不到岗”通知,因为动态清零的任务越来越不可及,我在雾霾褪去的晴朗午后,穿过有些空旷的街道,把一堆工作文件抱回这个拥挤的空间。
U盘、云端文件、纸质文件、公司电脑上的工作聊天记录……种种细细碎碎的东西,像逃荒一样被搬来搬去。这一年来,同事们养成了时刻准备着居家和被封控的生存习惯。一有风吹草动,下班就要带上工作内容,再想想回家路上去超市囤些什么。日常生活支离破碎,已经很久没有去看现场、看展了。过几天有一场应该不错的演出,但还是要求全程把身体固定在一张椅子上,把欢呼和笑容遮挡在口罩后面,不允许酒水,不允许pogo,不允许人与人相连。想了想,没劲,算了。
很不喜欢居家办公。是省去了路上的时间,但也少了与外面世界接触的过程,从早到晚都闷在斗室之内,人是没有活力的。也少了同事之间的谈笑,没有了面对面沟通的那种明晰。不经意看到网上恶劣的消息,就更让人分心,愤怒又压抑,半天回不过神来。但理智告诉我,还要努力稳住,努力保持一个身心健康的状态,不要慌乱,不要消沉,维持好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秩序,没问题的。
终于下班了——事实上,很快就下班了,我精力有些涣散,神经却有些紧张,几乎没做什么工作,就到时间了。我开始等待昨天预定的一单超市外卖。一周以来,外卖、快递都被挡在社区最外面的卡口,不让进,所以原本计划今晚下班回家时顺路取回来。今早,社区里挨着卡口的平房区又被封控,警戒线拉起来,防疫人员昼夜看守,导致唯一进出的那条小路更加逼仄。这次没有焊接蓝色的铁皮围挡,还没那么压抑。
出门去卡口等外卖。小路变成了单行道,有时刚好一辆车想出去,一辆车想进来,路就僵住,前前后后的人都僵在那里,等待着,只能等待着。警戒线里面的人站在家门口,大声又不失礼貌地问物业:“请问什么时候能解封啊?”物业正急匆匆地给其他被封控人员取外卖,喊着四位手机尾号,比对着骑手拍给顾客的图片。昏暗的路灯下,所谓的“大白”有的已经脱去了白色上衣,只垫了张塑料纸坐在台阶上,目光茫然又疲惫。卡口处不时传来听腻了的声音——“绿码,核酸1天”。
走到卡口的时候,骑手已经到了超市,显示商家已完成备货。其实我再往外走两百米就是超市了。只是外卖或许用了满减优惠券更划算,只是不用经过核酸证明检查进超市,以及或许也是沉迷于某种购物带来的短暂快乐,甚至还有点囤积的满足。
忽然电话响了,是超市员工,说我订单里的面包、面条、豆干、馒头都没有货了,很抱歉,今天忽然增加了很多订单,他们没来得及补货。这已经是这一单里第三次让我退货了。我当然理解,突然封控,突然增加订单,他们能有什么办法?
我又站在路边,又看了好几次交通堵塞,心想那么骑手很快就来了。等了十几分,没有来。站久了会冷,我就沿着小路往回走,在楼下绕了一圈,再出来。骑手还是没有来;二十多分钟,平台显示他一直在超市里取货。我犹豫要不要退单,这一单东西已经前前后后折腾太多了,它昨天还被提前派送到四公里外一个小区名字相近的地址去了。早知如此,我根本不会去点这个外卖。要不是某些特殊用途,我会一键卸载外卖app。
我并不知道骑手延迟的原因,但又不忍心催,他肯定遇到了他的状况;但我也不想再焦虑地等下去。我走出小区,转弯停下,拿出手机点了“退单”,就站在那家超市的门口。理由写的是:毫无确定性的防疫政策扰乱生活,影响供货和配送,很不愉快,与商家和骑手无关。然后堵着气往另一家超市走,就像那年才工作四天就辞掉实习的傍晚徒步两小时走回学校的样子(那是一家没品的伪文化作坊,第四天我和领导谈自己的质疑,绕来绕去只得到了美化侵权的解释)。
退单之后,忽然轻松了些,我并不需要那么多食物,对吃也没有什么兴致,生活的热情被无端消耗掉了许多。菜只买了两三样。这家超市里并没有缺货的迹象。只是结账时,猛然发现排队人数大概是平时的两倍……像堵在小路上的机动车。等待,再等待一下。忍受,再忍受一下。终于加入了队尾,打开手机学会儿外语,尽量不被外界扰乱心情。——不能为自己的生活增加什么,只求维护好自身不要受侵害,少被消耗一点。
回来的时候,两个背着背包、拉着行李箱的年轻人从小区往外走,和正好看到他们的邻居话别。他们要回老家了,因为没法正常上班,现在赶早回去,怕之后封控更严,没法回,或许明年再回来吧。“明年见!”“明年见!”他们和邻居隔着一道松垮垮的警戒线。一丝饭香飘过来,旁边的白衣防疫人员摘下口罩吃晚饭,餐盒放在一辆摩托车后备箱上,气温只有5度,饭菜正在迅速变冷。
忽然觉得,自己像走在一部纪录片里。